第四十九章 布雷纳斯的回忆

    阴魂王子布雷纳斯·坦舒尔观赏着一只猫头鹰脱离搜猎的游弋，悄无声息地背靠阴魂城被夜色笼罩的天空向下俯冲。

    一只从地洞钻出来觅食的老鼠察觉到了危险，可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为时已晚。

    随着猛禽的双爪刺透它袖珍的躯体，这只啮齿动物痛苦地吱吱叫了最后一声。

    死亡的结果虽然很快，但无疑其过程是难熬的。

    “干得漂亮，小猎手。”

    布雷纳斯独自坐在澄明水池边的一条长凳上,  满意地对进食的猫头鹰点了点头。

    给予猎物的致命一击总要出其不意，过去的岁月里，布雷纳斯很精炼地总结出这一经验，阴魂城其余的奥术师们也是如此。

    接着，他再次将目光转移到放在双膝间的手稿上。

    这是他最近获得的残破手稿，通过秘法和耐色瑞尔的历史,  小心翼翼地求证，才得到了一段重要的讯息。

    这是大奥术师奥帕斯所写的一组记录,  他过去居住于古代的耐色瑞尔帝国，创建了阿祖玛浮空城，后者曾是耐色瑞尔的学术中心。

    虽然这份残破的手稿记录的内容紊乱无稽，跟别的任何手札相比，这些东西都可说是胡言乱语。

    但布雷纳斯认为这记录很有价值，而且还意外发现，上面记录着破碎魔网之年最后的几天里，大奥术师奥帕斯曾展示过一张记载构装知识的耐色卷轴。

    据说，在银月城的图书馆，也存放着大奥术师奥帕斯生前留下来的一本魔法书籍。

    如果找到这本书籍，他就可以通过追踪或预言神术,  确认浮空城阿祖玛的坠毁位置。

    如此一来，就能够找到这张耐色卷轴。

    银月城？

    提起这个名字，布雷纳斯退步了。

    因为以他的实力,  根本不可能强闯这座城市。

    况且,  这只是一个传说，谁也不敢保证,  银月城的图书馆内记载大奥术师的资料就一定能够存放至今。

    布雷纳斯轻轻地叹了口气，望向手稿上的一则完成的留言：

    “痛苦是真实的，但虚假的痛苦也易于织构。”

    ——大奥术师奥帕斯的最后记录

    真实的痛苦......

    不知为何，看到这几个字，长期从奇怪和禁断的来源，搜寻秘密和神力传闻的卷宗学者布雷纳斯，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痛。

    他是一名卷宗学者，从冒险和考古中探寻神力传说的深奥本源。

    但是每当他寻找到关于坠落的浮空城废墟的线索时，都会出现这种莫名的心痛。

    总是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破碎魔网之年的那段历史。

    一声叹息过后，阴魂王子从长椅上起身，思慕地望着浮空城的一切。

    他听到失落女士莎尔的牧师们的诵唱祝祷，以及高墙外孩童玩耍的笑闹喧哗。

    有那么一瞬间。

    他好希望自己能在外面和他们一起赤脚嬉戏，穿着破烂衣裳喘着粗气，没有过去，没有未来。

    曾经，浮空城苏尔坦萨的地面，耐色瑞尔帝国时期，还是山陵纵横、花开平野、深河奔涌的地方。

    那里有高耸于壮丽灰蓝峰峦间的黑色巨塔，有高挂鲜明旗帜，漂浮于云端的城市。

    后世的学者们称其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国度’或者‘奥术帝国’！

    数十个世纪过去,  帝国的领土变成了狂沙漫天的荒漠。

    如今,  阴魂城的大多数施法者们都将其称之为‘我们的土地’。

    这个名字像句祷词，仿佛只要挂在嘴边，就一定能够实现。

    “那是我们耐色瑞尔帝国所继承的土地，虽遭费林魔葵的阴谋所毁灭，但永远都属于我们，谁也无法夺走。”

    布雷纳斯回想起奥术学院中的导师们对学生们介绍的历史，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起自嘲。

    作为曾经亲眼目睹到帝国毁灭的人，他可谓是再清楚不过整個事件的真相。

    耐色瑞尔帝国时期，他的父亲，至高王泰拉曼特经长期研究，让奥术师们对一种新的、非源于魔网的魔力本源有了一定了解，并开始接触它。

    它的来源是一个亘古未决的难题，奥术师们称呼它为：影魔网。

    当时的阴魂城里，没有哪个奥术师全然了解这种可替代魔力本源的来龙去脉，他们只知道它从阴影位面汲取变化莫测的能量。

    为了更广泛地获取这些能量，同时为了推进影魔网的研究工作，至高王将浮空城移动到了物质世界与阴影位面的接壤处，定址于晨光与迟暮之间。

    那段时期，持续被压抑的灰色调笼罩的浮空城，数年不见物质世界透澈的阳光。

    一直生活在灰暗里没给布雷纳斯造成多大不便，他仅把这看当作微小的代价，毕竟他们以此换来了在魔法领域的独树一帜。

    当然，艾多娜的想法正好相反。

    他的爱人讨厌这座城市的黑暗，如果不是碍于布雷纳斯，她早就离弃了这里。

    她抓住一切机会乞求他使用魔法，将他们传送到下方浸润在阳光中的大平原。

    在那儿，她可以自由地于滚滚绿浪和紫色的花甸中奔跑嬉闹。

    他一想到她的长发在日光下闪耀光泽的情景，就会情不自禁地微笑......

    没有预先的警示，曾经熟悉的魔网被突兀地抹去了所有痕迹。

    布雷纳斯至今还印象深刻地记得那个场景。

    空虚占据了他的躯壳。

    虽然他仍旧渺茫地感受到影魔网的存在，但魔网——它原本的主人——的消失，却将它一半的本质撕碎了。

    那一天早上，布雷纳斯准备的法术从他的记忆中不翼而飞，完全被抹煞。

    他张嘴尖叫，可只是发出艰难的喘息，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角抽痛，好似里头有一块烧红的木炭在乱搅。

    他狠命扣住脑袋跪在地上，想把它从脖子上拔下来，以停止催命般的疼痛，填补忘却带来的虚无。

    在他的院子里维护生态的次级戏法啪啪响了几声就立刻瘫痪，华丽的滴水喷泉，终止在魔法支持下永动的喷涌。

    他呕心沥血为艾多娜精心制作的红绿宝石飞龙，也栽进草坪，给草场照明的人工光源一下子归于黯淡。

    一念之间。

    他发现物质世界所有依托与魔网的的魔法，全都失效了。

    说得更清楚就是，除了靠实验中的影魔网催发的法术效果，阴魂城其余的法术都在崩溃。

    怎么会这样？他想高喊，但是却只能低声呜咽。

    脚下，阴魂城建址的山体开始坍塌，布雷纳斯的胃里被晃得翻江倒海，下午茶没到了嗓子眼。

    他硬是把它咽回去，期间尝到一股子胆汁味儿。

    各色毛羽的鸟儿们从树梢一拥而出，他院子里的蕨草碎叶乱飞，田鼠们丢弃了阴魂城这条将沉的大船，保命逃生。

    惊呼与尖叫响彻全城，即便是在布雷纳斯隐居的院落也听得真切，听上去惊叫已经成为本城惟一的旋律。

    阴魂城快完了……

    布雷纳斯被痛苦与恐惧攫住，静静等着终结他们的最后一击。

    令人心悸欲裂的几分钟过去，阴魂城的塌陷逐渐变得缓慢，最后竟完全止歇。

    布雷纳斯心里又是一紧，却仍惊惶不安，想不通发生了什么。

    影魔法！

    魔网的消失并没有影响影魔网的运作，他的父亲靠它拯救了阴魂城，使它免遭坠毁的厄运。

    意识到这一点时，布雷纳斯的精神甚至窥见了耐色瑞尔其他的浮空城市，随浮空魔法的失效坠向地表的景象。

    它们的末日之灾就在熠熠日光下发生，而阴魂城的劫后余生将在无尽的黯淡里降临。

    成也魔网，败也魔网。

    作为耐色瑞尔奥术师伟大力量见证的其余耐色瑞尔浮空城，到头来也不过是千万生灵的埋骨之丘。

    城市开始了第二轮沉降，这次的速度变慢了，布雷纳斯的满足感倏然无踪。

    显然，影魔网本身还不足以支持整座城市。

    布雷纳斯当时猜测，至高宫殿一直都在不停地联通足够的影魔法，以保持阴魂城的浮空状态。

    布雷纳斯遏断他的挫败感，若是能办到的话，他早就加入他们，早就甩掉头顶的蜘蛛网，承担失却魔网的损失，用自己可观的法术技巧助他们一臂之力。

    但是魔网崩溃之时，他的传送法术也被一并遗忘，靠双脚横穿城市要耗去半个小时。

    等自己到达那里时，是生是死早成定局。

    城市还在沉陷，其速度渐渐增大，可能已经下降了一千尺。

    一切都会结束的，待它撞击地面，任何人都逃不过，即使大难不死，人们也会丧命于后续的突发灾难中。

    阴魂城下面的半边山顶表面凸凹不平，所以即便设法减缓沉陷速度也不可能平稳着陆：城市会大幅倾斜，无数民众将会被倒塌的建筑与墙壁成批砸死。

    布雷纳斯迫切地想见到艾多娜。

    如果非死不可，他也要和至爱死在一起。

    “艾多娜！！！.......”

    凭空而至的一声高呼，像龙卷风的呼啸从南方响起，淹没了他的声音。

    这一声的力道好似大铁锤一般击中了阴魂城，如风暴摧残着大洋中的一叶孤舟般。

    布雷纳斯跌进草丛，慌得连声咒骂，他至今还能印象深刻地记忆其那是卡尔萨斯的声音。

    “蜜丝瑞尔！我要接管你的力量！”卡尔萨斯隆隆的声音传来，他的话语如同天堂之音。

    虽然阴魂城还在沉降，但是晃动变弱了。

    趴在地上的布雷纳斯手脚撑地，艰难抬头。

    “卡尔萨斯，去你这狂妄自大的蠢货！”他恨恨地咒骂。

    耐色瑞尔的末日，是卡尔萨斯一手促成的。

    卡尔萨斯的声音像雷鸣一般破空传来，这次布雷纳斯只听到卡尔萨斯的啜泣，无尽的绝望。

    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有点理解了他........

    如闪电一闪而逝，卡尔萨斯的哭泣声止息了，全世界都仿佛屏息以待。

    从此再无响动。

    阴魂城依然朝地表坠落。

    布雷纳斯想起了自己的挚爱，他一跃而起，朝房间狂奔。

    还没等他跑到房间，艾多娜自己从房子里跑了出来。

    她红色的长发在身后舞动，她的肌肤透着惨白，布雷纳斯从没见过她碧绿眸子的目光如此散乱。

    需要哪怕一点安慰的时候，她却连一点基本的影魔法都不会，“布雷纳斯，魔网出事了！”

    他跑近她，用双臂抱住她，“我知道。”

    她让开一臂之距，盯着他的眼睛瞧，说：“那这座城市……”

    他黯然摇头，她对这既定事实眼神一变。

    “这么说......我们死定了？发生了什么？”布雷纳斯不愿回答她的第一个问题，也回答不出第二个。

    一定是卡尔萨斯做了某些事……

    艾多娜则始终凝视远方。

    念及他们在下面平原——今天的葬身之地——的紫罗兰花甸度过的许多日子，他的眼睛含满泪水，并再度抱紧她。

    “我们会见到那些花儿的，亲爱的。我们会的，我保证。”她啜泣着扑到他的肩头，布雷纳斯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阴魂城继续下跌。

    布雷纳斯再不答话，只是抱着啜泣的爱人。

    他知道他们时日无多，他想告诉艾多娜他是多么爱她，想悄悄对她说，是她的存在使迟暮之光中黯淡的生活变得可以忍受。

    但是他说不出来，即使是现下这样的情景也开不了口。

    默默地，他抚摸她的长发，抱紧她。

    最终，艾多娜从他的怀中移开，直视他的眼睛，她笑颜上的泪痕在昏暗中也清晰可见。

    艾多娜正欲开口，沉寂骤然降临，好似他们的耳朵被蜡填满。

    灰暗的天际更暗了，空气好像充斥电荷。

    “怎么了？”她问道，她的声音浑浊渺远。

    她脱出布雷纳斯的怀抱向西眺望，出于好奇，他也转头向西望去。

    城市上空，天际在卷曲，阴魂城的迟暮之光被更暗的背景割开，黑色与褐色的螺环在天上荡漾出波纹，向他们扩展。

    大量小型的龙卷风成型，赶在了黑色的天幕之前袭来，组成了毁灭之力的忠诚先遣队。

    它们有些大得足已摧毁房屋，部分屋顶被掀掉，打着旋儿飞上半空。

    布雷纳斯马上就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一切。

    他们把城市完全拖入了阴影位面。

    暴风是位面的涡流，它们在位面的接壤处广泛存在。

    与此同时，他意识到阴魂城不再下降了。

    向阴影位面纵深移动一定加强了至高王影魔法的威力，城市暂时保住了。

    他欣喜地将艾多娜揽入怀中。

    她脸上的惊悸令他硬生生地定住了。

    “不。”她说着从他身边退后一步。

    “我不能这样生活。”她望向空洞的虚空，指着阴魂城的一切景物说道。

    黑暗、无色的幕帘逼近，一种奇异的声响先期传至，不是寂静，而是钝化的声音。

    即使是被位面飓风的猖獗加工过的毁灭风暴也变得暗哑。

    “我们做不了什么，艾多娜，吾爱。”

    他伸出一只手走向她，当她再度后退时，他只能竭力压抑表情和嗓音中的悲苦。

    “不然就得死，你千万不要乱来，艾多娜。”

    她体内的某种力量好像爆发了，她说话时双眸透出悲切，声音里是忍住泪滴的凝重。

    “我不在乎，布雷纳斯，难道你不明白吗？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我宁可死。我留下是为了你，仅仅是因为你，我们在黑暗里生活了太久，我.......”

    忽然，二人都感觉到了魔网的回归。

    魔网恢复了！

    布雷纳斯的灵魂复又充实，之前衰竭的魔法流动现而今再次如洪流般涌入他的身体。

    他咧嘴大笑。

    艾多娜也兴奋地笑了，念出一组咒文，从地上升入天空，“我们得救了，布雷纳斯！哦，感谢命运女神！”

    就在这时，他脚下的阴魂城忽然摇晃不稳，天空完全被黑暗遮盖。

    布雷纳斯举目遥望，阴影位面漆黑惨淡的幕布已经展开。

    虽说魔网恢复了，至高王却仍在将阴魂城拉入阴影位面。

    布雷纳斯认为这种解释更合理，因为刚刚一瞬间，两位面间翻涌的黑暗加速裹来，飓风也愈发狂暴。

    在狂风的肆虐下，整栋整栋的建筑飞上天空。

    “艾多娜！进房间，待在酒窖里，快！”

    “艾多娜，看！快看！”布雷纳斯指着汹涌的位面边界，“下来，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做不到，布雷纳斯。”她在上升的气旋中喊道：“我再也受不了这样的生活了，我宁可死。我留下是为了你，仅仅是因为你，我们在黑暗里生活了太久，我不想永远地待在阴影位面。”

    她看着奔流而至的黑暗，脸色煞白。

    一阵大风吹来，将她刮得飘向风眼。

    布雷纳斯的喉咙更住，硬从嘴里挤出了飞行术的咒语。

    然而艾多娜迅速就稳住了身形。

    “我爱你，布雷纳斯，我会一直爱你。但是，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布雷纳斯不想轻易放手，他朝她飞过去，“等下，艾多娜。求你了，亲爱的。别离开我！”

    她与他拉开距离，不想让他靠得太近。

    又一阵风袭来，这次风势更大，她被吹得横斜着漂流。

    “艾多娜！”

    他用法术的最大效力紧随其后，而她正无助地被卷向潮水般的黑暗。

    她因为恐慌而尖叫，即使在位面的风潮中也听得真切。

    还没等她接触黑暗，一股夹杂了被毁建筑碎石的位面飓风赶上了她，她的身影隐没在风柱当中。

    布雷纳斯徒劳地高呼她的名字，在尽可能接近的距离围着飓风绕圈，并竭力在呼啸的狂风中保持悬空。

    黑暗笼罩了他，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在乎。

    他的知觉变得麻木，听力变得迟钝，视界变得模糊。

    显然，他们进入了阴影位面。

    视界毫无生气，但他失去艾多娜的痛苦，却前所未有地尖锐。

    前往阴影界的迁移结束，位面飓风也如它们迅疾的生成般消逝。

    木片瓦块坠落地面，还有艾多娜。

    布雷纳斯飞落到她身边。

    他一遍又一遍地吟出她的名字，却不能令她发出一丝声响。

    她的身体被飓风可怖的力量弯折，被建筑的碎片擦破，她躺在地上，没有一寸肌肤是完好的。

    他用双臂抱起她，嚎啕大哭。

    …………

    “痛苦是真实的，但虚假的痛苦也易于织构......”

    布雷纳斯睁开双眼，又不自觉地回忆起了那段痛苦的记忆，不禁潸然泪下。

    漫长的沉默过后......

    他收起残破的手稿，下意识地望向漠口镇的方向。

    昨天的那场战斗，他从头到尾全程观摩，他有足够的理由怀疑这位叫做布莱恩的漠口镇领主。

    他本想前往漠口镇尝试着去与对方接触一下。

    但一想到大奥术师奥帕斯残存的手稿，以及阿祖玛浮空城废墟和有可能存在的一张关于记载构装知识的耐色卷轴。

    他决定前往银月城一趟。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探查清楚，银月城的图书馆中，是否真的存在大奥术师奥帕斯生前留下的魔法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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